【明台视角】天涯若比邻
送给素白染的生日贺文。希望你能天天开心。尝试了很多次,发觉我这个故事用第三人称怎么也写不下去。最后还是改了第一人称。愿你喜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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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呜的长鸣一声,人们抓紧着最后的那几秒,将该说的话说完,说过的话再叮嘱几遍。车里的人探出脑袋挥手,车外的人扒着窗户拼命往里望。这年头,看一眼,就算多挣一眼。
从兜里翻了翻,我掏出根香烟,躲在角落里看着依依不舍的人群。这香烟是那时候养伤时,阿诚哥带来塞到我的手里。我没有犹豫就接受了。往日我通常指责他们,吸烟有多不好。那时候大姐也跟着我一起围攻他们。
夹着烟,我闻了两口里面的烟草味算过过瘾,叹了口气又将它塞到香烟壳子里。那味道和大哥阿诚哥身上的烟味一样。我准备藏着,等寂寞的时候再拿出来嗅两下。我有些害怕,我怕离家久了,我会将他们遗忘。
火车里挤满了人,幸好我来的早还有个落脚地。我暗暗打量身边的人,这几乎成为我如今的习惯。坐我对面的那孩子瞬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,一身打着布丁的衣裳,但是小脸干干净净,坐在位子上捧着本书。
我觉着奇怪,不由多看了几眼。
“老瘪三。”
或许是我盯的目光太过炙热,那男孩哼了一声,小声地骂道。
可我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。我已经五天没洗头洗澡,胡子也没刮过。估计确实有些不堪入目。我微笑着凑了过去问道:“瘪三骂谁?”
他吃了一惊,但还是冷静地回答:“骂你。”
我拍了怕他肩膀,说道:“小瘪三,有前途。”
这孩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入了套。哼了一声继续埋头看书。
我和他边上人换了个位子。
等他抬头的时候,我正吸嗦着面条。饭是刚买的。他盯着我,咽了咽唾沫。
“叔叔,我看书呢。”
他意思是叫我吃东西莫发声,别打扰他。
被人叫了声叔叔心里还是有些膈应,我摸了摸自己的脸,大约是经历了战争的洗礼,让我这儿混世的少爷那么快变得成熟起来。
“看什么书?”
我凑过去看了眼,心里又莫名觉得这个行动似曾相识。
是了,当年那个疯子就是这么搭讪上来。
想到这一层,过往的回忆又涌动上来,我少了几分兴致,也不管那孩子有没有回答,倒在椅背上默默地解决了晚饭。
旅途寂寞,总是需要一个搭子来搭话。
天渐渐暗了下来,到一个站,车厢里的人下去一些,也就空了许多位子。
他那本书来回翻了三遍终于是放下了,他问我去哪儿。
我想了想,说去北平。顿时,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。
“我也去那儿。”
他喃喃自语道。
“你一孩子,去那儿干嘛?”
“找我爹算账。”
“算什么帐?”我这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。
我才注意到他边上一直放着一个包裹,从外面模样猜测,里面应当是个坛子。
“我要带我娘找到他。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,不见我娘最后一面。”
顿时气氛冷了下来。周围打牌人的喧闹声一阵一阵传了过来。
我转头看着窗外乌漆抹黑的夜色,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。
“叔,说点故事给我听吧。”小孩央求道。
“你要听什么?”
“我要听你的故事。”
我琢磨了两下,缓缓开了口。我告诉他我曾经一个晚上花了几万,只因为我想和哥哥置气。作为小少爷,我曾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。当我现在回头再看那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路,我会记得,我曾经穿着开裆裤跑过,穿着风衣牵着姑娘的手走过,也跟在家人身后亦步亦趋跟随过。
我从怀里还是将那烟掏了出来。吸了两口,觉着精神些,回忆随着烟雾若影若现。
我们家里有四口人。
大姐,大哥,阿诚哥,还有我。我年纪最小但我也是家里最得宠的那个。
小时候,我最喜欢放学。每当我还未出校门,我便要拉着同学,指着远处的两座屹立不倒站的笔直的“两棵松树”朝他炫耀——那是我哥哥。
别人家是仆人往上冲接少爷小结回家,我们家则是要两个少爷接小少爷回家。
见到我出来,那两个木头桩子总算从树阴下一步步踱到我面前。
阿诚哥接过我的书包背在了自己身上,又从怀里掏出用帕子包着的小点心。
一边替我擦手将点心交给我,一边总要问上一句。
“小少爷,今儿上课怎么样。”
“老样子呗。”
我笑嘻嘻的跳上大哥宽厚的后背,手里小心捧着珍贵的零嘴,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晃荡着两条腿被背着回去。
有时,走到无人的小道。我就夹着双腿,做势骑马一样催促着大哥快些走。不过这也要看大哥心情,每当他心情不好,我就被甩了下来。
“哎呦,你摔我做什么?”
我揉着屁股,来不及护着手里的点心。有几个滚出了帕子外,掉到地上,急得有些心疼。
阿诚哥也和我一样着急,他蹲在地上将那些地下散落的糕点捡起拍了拍,又吹了吹上面的灰尘。又拿出一块帕子包好塞我手里。
我将干净的点心一股脑往嘴里塞,生怕一会儿又掉了。
大哥本是想斥责我几句,瞧了我们模样,也就没说什么。只是不愿再背着我,他扭头走在了第一个。
阿诚哥拍了拍我裤子,再摸了我的脑袋,见我没受伤也没哭,就牵着我走在后头跟着。
我们慢悠悠跟在大哥后面,一步一晃。有时离远了,大哥像后脑勺长眼一样,停下来等了我们一会儿。
金黄色的阳光铺满了回家的路。
夏天,我们猫着腰躲在大哥身后遮太阳。冬天,大哥替我们挡风霜。
后来等阿诚哥也长大长高了。他们就并肩站在一起,替我遮挡那酷暑严寒。
快到家门口时,我拉着阿诚哥的手追跑了几步,走到大哥身旁。
我小心翼翼的伸手拉了拉大哥的衣裳。他低头瞅了我一眼。
我从兜里把最后的点心拿出来,踮着脚往他嘴里塞。
大哥只得弯腰张嘴吃了下去,见我眼巴巴地瞅着他,勉强点头:“不错。”
我得意的笑了,赶紧撒开阿诚哥的手,飞快的往里屋里冲,去找大姐。就留着阿诚哥去和大哥解释。这点心是我摔路上弄脏的。
大姐见了我自然是心肝宝贝的疼,我窝在她怀里,听到大哥在门外一声怒吼,吓得翻身趴在大姐怀里,拼命往里钻。
大姐哄着我,又往门外喊。
“明楼,你作死呀。你把明台吓着了!”
门外一声不吭。
我捂着嘴偷笑,遮着掉了的大门牙,模仿着大姐也说道:“明楼,你作死呀。你把明台吓着了!”
大哥一听是我的声音,气的拿了扫帚冲进来就要揍。
他一个人揍就算了,偏偏还要带上阿诚哥。他们一个抱着我把我裤子扯了,一个狠狠的就往我屁股上打。
“哇!痛!大姐,救我!”
巴掌还没落下,我哭的就已经撕心裂肺。大姐着急又拦不住他们,便随手拿了根鸡毛掸子,就要往大哥身上抽。
阿诚哥眼尖抱住大姐,我像个泥鳅一样趁机挣脱出来,裤子也来不及提,哭天喊地,光着屁股就往屋里跑。
等晚上的时候,我碗里多了两个大鸡腿。
我再瞅瞅,大哥和阿诚哥碗里只有萝卜和青菜。
几乎这样的戏码,家里一个月总是要来上几回。
不过有一回。
我从学校出来只看到一个“木头人”。
我还没来得及问阿诚哥在哪里,大哥就背着我急匆匆往阿诚哥的学校赶。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影。
后来还是一个卖煎饼的大爷告诉我们阿诚哥的下落,说他被一群坏学生给带走了。
我趴在大哥的背上,紧张的心里扑通直跳。大哥满额头的汗来不及擦,他飞快的朝那煎饼大爷所指的方向跑去。 大哥跑的快急了,就像撒了缰绳的骏马。我颠得难受,但也不敢说。
到地方还有十来步,大哥撒了手,我利落的跳了下来。只见大哥威风凌凌的冲了过去,一把将坏人从阿诚哥上掀开。
我躲着墙角往里面望,阿诚哥被揍的鼻青眼肿,躺在地上休息了好久才爬起来。那右眼肿得老高,冲大哥的背影眯了好一会儿。
大哥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像那说书人嘴里形容的大英雄一样,一手撂倒一个。那群混小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连滚带爬的离开。
我这才蹦哒出来,冲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吐了口唾沫,然后又蹦到阿诚哥的身边。
阿诚哥捂着肚子,冲我们笑着说:“没事。”
我看着那模样心里想着如果我要是笑出声,会不会被大哥揍一顿。幸好,我还是忍住了。
大哥二话没说就要把阿诚哥抱回家。阿诚哥脸皮向来薄,推着说自己能走。
可这话连我也不信。
那腿都摔破了皮在淌血,阿诚哥又不是铁打的,哪里走的了路。
最后,阿诚哥还是被大哥背着上路。
我踮着小脚哒哒走在后面,没一会儿我就累了。
我心里琢磨着,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哥同时背两个。我把这主意说出来,大哥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。
阿诚哥倒是若有所思的和我一起琢磨,他研究着能不能他把我背起来。
最后还是大哥默默来了一句打消他的念头:“你就算背着他,不也是我背着你们两个。你们是要累死我吗?”
这话一出来,阿诚哥也不瞎琢磨了,他冲我歉意的笑了笑。
等我们回了家,大姐瞧见阿诚哥满身伤痕,一惊一乍地喊了一声。
大哥把阿诚哥放下,直接打电话叫医生,我就负责添油加醋描述大哥英勇壮举。
那天晚上,我翻了翻自己的小碗,碗里只有青菜萝卜。
鸡大腿躺在哥哥们的碗里安息呢。
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没有不开心的吗?”那孩子问道。
“不开心的,都记不得了。”烟头烫着了我的指尖,我才反应过来将它丢到地上,狠狠踩了两下。
我拣着印象深刻的几件高兴事说了。等说完我才发觉,我的童年,我在明家,简直是被宠坏了。
生在福中不知福,而今却是无处寻。我心里直发酸,当着孩子面终究是忍住了。
那孩子一直惦记着故事的结尾,催促着要听。可后面的事情我几乎不愿想,我更不能说。我摆着手糊弄道:
“后来我们就一直这么生活下去,平平淡淡,永不分离。”
那小孩嘴一翘,摇头指着我说:“你骗人,人总要死的。”
我脾气也是冲动,站起身把他书一摔,说了他几句:“我说故事没了就没了,爱听不听。”
他被我吓着,眼泪哗哗地流。我心里顿时又过意不去,我一个大人又何必和孩子计较。
“别哭了。”我又坐下劝道。
他嘟着嘴抱上坛子躲在角落抽泣。“我娘说,人总要死的。”
到了该睡觉的时候,火车没有多余的位子。那男孩蜷缩在一起,怀里抱着坛子,紧紧搂在了怀里就这样睡着了。
睡到半夜,他突然惊醒,眼角泪水滴滴答答往下流,呜咽几声娘,不断哭泣。
我踢了他一脚,怕他哭的厉害把日本人招来。他抹了抹眼泪,嘀咕一声:“我还是个孩子嘛。”搂着坛子继续睡了。
我丝毫没有睡意,周围的人基本都睡了。我看了看周围,拿起随身携带的包裹,将它打开。
里面是一块牌位,那是我之前到南京时偷偷溜下火车买的,没敢找人刻字。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悄悄地刻上几笔。
每刻上一刀,就是在我心里划伤一刀。
把最后一个字弄完,我轻轻抚摸着,将它周围的细屑清理干净。
看了几眼,我又把它包好。搂在怀里,睁着眼度过火车上的这一夜。
“我早已不是孩子了。”
我叹了口气。自从成年后,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过去的我曾经一直期盼着明家人能永远在一起,但是当大姐去世后,我才发觉那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。其实每次分离,都是为了相聚——和别人的相聚。
等天亮了,也终于到了北平。
孩子忘性大,他醒过来发觉我还在,倒是显然很高兴。他主动凑到我身边问我。
“叔叔,还讲故事不?”
我摇摇头:“不讲了,我要走了。”
“那故事里的人。都还活着,没人死吗?”
看来,他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“有啊。”我回答道。
“啊!”他皱着眉头,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,弱弱地问:“谁呀?”
“我死了。”我淡淡说道。
他瞪圆了眼,盯着我看了几秒道:“你又瞎说。你死了你怎么给我讲故事啊。”
我笑着没解释,拎着行李准备下火车。
他急忙拦着我:“喂,我以后怎么找你,你叫什么呀。”
我朝他挥着手,大步离去:“我姓崔,你以后就找一个叫崔先生的吧。”
这次小孩没拦我,我踏在坚实的土地上,低头理了理衣服,迎着朝阳去寻找新的方向。
对于那孩子,我确实没说谎。我是死了,但有些人还活在我的心里。
我们始终没有离开彼此啊。